立秋物候里的民间诗行:从玉雕到瓜灯的秋意漫溯

蝉鸣还在枝头滚着最后一丝燥热,晨起的风已悄悄裹上了薄荷般的清凉。当北斗七星的斗柄悄然转向西南,天地间便翻开了立秋的一页。这一日,凉风至、白露生、寒蝉鸣,古人将自然的细微脉动化作二十四节气的密码,而民间艺人则以刀为笔,以玉、砖、木、瓜为纸,在方寸之间写就了一首首关于秋意的立体诗行。

一、秋山玉:藏在玉皮里的秋猎记忆

北方草原的风,总带着几分粗粝的诗意。辽金元时期的匠人或许站在秋阳下,看皇帝率着皇族队伍钻进永州西北的山林,听着远处传来猎人模仿鹿鸣的号角,忽然懂得:原来最鲜活的秋意,不在纸页间,而在刀锋下。

这便是”秋山玉”的由来。不同于中原玉器的温润含蓄,秋山玉是草原民族的秋猎日记。工匠们偏爱保留玉料的天然皮壳——那抹浅褐,原是山石的褶皱,是柞树的叶片,是猛兽脊背上的秋阳。台北故宫藏的那枚金元”秋山玉”最是动人:青玉为底,浅褐玉皮化作满树秋叶,一只花鹿静立林间,回头的瞬间仿佛与风中的松涛私语。它的腹部、鹿角的弧度,全用阴线刻得极浅,像怕惊碎了这秋日的宁静;而玉皮雕成的叶片却凹凸分明,指尖轻触,竟真能摸到秋风的形状。

这些藏在玉里的秋景,原是辽代”秋捺钵”制度的艺术投影。《辽史》里记载的”呼鹿”仪式,在秋山玉上复活了:鹿群在玉皮雕的柞树林间穿梭,猎人隐在山石后,连吹角的姿势都凝结成了鹿耳微颤的弧度。故宫博物院藏的《白玉镂雕双虎环佩》更绝——两只老虎盘卧在层林尽染的山林里,黄褐玉皮是飘红的枫叶,白玉是裸露的岩石,虎纹的深浅刚好与秋山的明暗重叠,活脱脱一幅”虎啸秋山,万籁有声”的立体画卷。

立秋的玉雕,从不是单纯的风景复制。匠人们捕捉着物候的密码:”凉风至”是银杏叶打着旋儿落进玉牌,《秋姿》里三片银杏叶薄得透光,叶尖还凝着晨露;”寒蝉鸣”是糖白玉上的秋蝉,停在梧桐枝桠间,触须微翘,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,连翅膀上的纹路都顺着秋风的方向舒展。原来最动人的秋意,从来不是刻意的铺陈,而是对自然呼吸的精准复刻。

二、砖木春秋:在梁柱间种一片秋山

如果说秋山玉是草原民族的秋猎诗,那么徽州的砖雕木雕,便是江南文人的秋意长卷。这里的匠人不爱用玉皮的巧思,偏要在砖与木的粗粝里,雕出一整个秋天的丰饶。

徽州砖雕的工序繁琐得令人心生敬意:选砖要挑三年陈的”澄浆砖”,磨砖得用细砂纸反复打磨七遍,画稿时要对着真山林描三天三夜。最见功夫的是雕刻——一刀下去要分出”快口”与”慢口”,浅浮雕得让光线漏进来,镂空雕得让风穿过去。安徽博物院那方清代门罩砖雕,便是这样诞生的:八块青砖拼成秋游长卷,左边农人割稻,稻穗用锯齿纹刻得颗颗饱满,连稻秆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;右边书童捧砚,衣袂被秋风吹得翻卷,背后的枫树却用浅浮雕刻出层层霜染,红得像要滴出血来。门罩本是遮雨的瓦檐,可匠人们偏要让它在实用之外,成为悬在门庭的”秋日油画”——每一块砖雕里都藏着季节的体温,每一道刻痕都浸着对丰收的感恩。

木雕的秋意更添几分灵秀。塔川古村的《秋山行旅图》里,枫叶是用镂空雕一层层叠出来的,阳光穿过叶缝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,像极了真实山林里的光影游戏;溪水边漂浮的枯叶,纹路细得能数清叶脉,风过处仿佛能听见”簌簌”的落叶声。而江浙士大夫偏爱的秋兰木雕,更是将文人的雅趣刻进了木头里:报本堂的黄花梨木雕板上,兰叶舒展如翠袖,花朵半开似含羞,旁刻”兰室香远”四个字——没有牡丹的艳丽,没有荷花的喧闹,只有兰草在秋风里静静散发清香,恰如士大夫”无人亦自芳”的精神追求。

砖与木,本是最寻常的建筑材料,可在匠人手里,它们成了会呼吸的秋。门罩砖雕里的丰收场景,是农人一年的盼头;木雕里的秋兰,是文人不言的心事。当秋风掠过门罩,当月光爬上木窗,那些藏在砖缝木纹里的秋意,便悄悄钻进看风景的人心里。

三、瓜灯映月:平湖夜里的秋之甜

如果说玉雕木雕是刻在时光里的秋,那么平湖的西瓜灯,便是甜在舌尖、亮在眼底的秋。清代《津门杂记》里写的”立秋食瓜”,到了平湖便成了最浪漫的仪式——人们管这叫”啃秋”,咬一口西瓜,把夏天的暑气都咽下去,再把秋的清凉留下来。

这仪式里藏着平湖人的智慧。平湖西瓜种了近四百年,立秋前后正是”高秋”,瓜田里的最后一个甜西瓜被小心摘下,剖去红瓤,绿皮便成了天然的画布。老匠人记得,小时候跟着师父刻瓜灯,三角刀沿着瓜皮纹路游走,圆口刀铲去多余的部分,不一会儿,瓜皮上便开出莲花、游着金鱼,或是雕着”福””禄”二字。入夜时,在瓜皮里点一支红烛,绿莹莹的瓜皮透出柔光,像给月亮罩了层绿纱,提着这样的灯走街串巷,连晚风都染上了甜丝丝的味道。

瓜灯的魅力,不在精巧的雕刻,而在它连接着土地与人情的温度。老瓜农说,刻瓜灯时要把西瓜蒂朝上,那是”留个根”,来年的瓜才会更甜;孩子们举着瓜灯跑过巷弄,影子在地上晃啊晃,像把整个秋天的星星都撒在了路上。如今的平湖西瓜灯早已成了非遗,可每到立秋,还是有人守着老法子刻瓜灯——不是为了展览,只是想把这份”咬秋”的欢喜,传给下一代。

从草原上的秋山玉,到江南的瓜灯映月,从徽州砖雕的丰饶到士大夫木雕的高洁,立秋的艺术从不是高高在上的雅玩,而是刻在民间烟火里的诗。匠人们用玉皮雕秋鹿,用砖雕刻丰收,用西瓜皮刻月光,他们把对自然的观察、对生活的热爱,都揉进了刀锋里。那些凝固在玉石、砖木、瓜皮上的秋意,终将在岁月里苏醒——当我们触摸玉的温润,仰望砖雕的光影,凝视瓜灯的柔亮,便会懂得:最好的秋意,从来不在远方,而在古人对自然的敬畏里,在民间艺人的巧思里,在每一个认真生活的当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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